來源:南方都市報

金星村豆農顧連軍為家中屯著的4800多斤賣不上價的非轉基因大豆發愁。
“什么是公平?強者就是公平!”
“中國已經到了無力保護非轉基因大豆的階段,是該考慮開放種植轉基因大豆了。”
----黑龍江農科院大豆專家劉忠堂10多年來一直呼吁保護國產非轉基因大豆,如今他已放棄。
1995年以前中國還一直是大豆凈出口國,從凈出口國到世界上最大的進口國,中國僅用了短短5年時間。
豆農王源東的倉庫里,金黃色的大豆已經堆積如山。這都是去年秋天收獲的大豆,足足有3000多斤。但倉廩充實,依然讓他內心不安。
王源東生活在哈爾濱市呼蘭區石人鎮金星村,36歲,曾在國企當過職員,懂得看點期貨。他在大連大豆期貨交易市場開了戶頭,每天上網看看今天的美國大豆期貨價是多少。如果價格連續幾天走高,他去年積壓在手中的幾千斤大豆,就有重新出手的希望。
在王源東的小型榨油坊里,一滴滴澄黃的豆油從傳統的榨油機中流出,機械的重力默默地施在幾百斤經過蒸煮的大豆上,豆與豆之間的空間被越壓越小。他認為,如果進口轉基因大豆完全占領了中國的大豆市場,那中國的大豆產業,也只能像大豆被榨成油一樣,(消逝得)“無聲無息”。
我國年消費4000多萬噸大豆,占全球一半,但其中2/3左右靠進口。轉基因大豆已成為美國向中國出口的第三大產品,僅次于波音飛機和半導體。中國進口轉基因大豆越來越多,本國豆農和榨油企業卻覺得生存空間越來越小。今年春天,黑龍江省一百多家油脂企業只有5家開工,預計今年全國大豆種植面積下降500萬畝。
“13年,38倍”,王小語向每一個來訪者不厭其煩地重復這兩個數字。1996年,我國進口了110多萬噸大豆,到2009年進口4255萬噸,上升了38倍有余。中國作為大豆的原產國和最大的進口國,卻并沒有掌握大豆的定價權,這讓黑龍江大豆行業協會副秘書長王小語產生了走在鋼絲上的危機感。
“什么是公平?強者就是公平!”黑龍江農科院大豆專家劉忠堂10多年來一直呼吁保護國產非轉基因大豆,如今他已經放棄了。“中國已經到了無力保護非轉基因大豆的階段,是該考慮開放種植轉基因大豆了。”
據南都記者了解,目前中國研發的抗除草劑轉基因大豆已進入中間試驗環節,在黃淮海地區和東北地區均設有試驗田。國產轉基因大豆走上中國人的餐桌,似乎只是時間問題。
劣豆驅逐良豆
一顆澄黃、飽滿、顆粒圓,另一顆臍黑、粒小、皮薄。黑龍江大豆行業協會副秘書長王小語說,根本不需要儀器測試,普通人都能一眼分辨出前者是國產非轉基因大豆,后者是進口轉基因大豆。但這體形單薄的洋豆,卻在中國上演了“劣豆驅逐良豆”的一幕。
1996年,轉基因大豆正式商業化種植,美國和阿根廷率先投入規模化種植。巧的是,正是這一年,我國全面成為大豆、豆油和豆粕的凈進口國。競爭從此拉開序幕。
2001年12月11日,中國加入WTO。而大豆作為第一種直面國際市場的農作物,進口配額制度被廢止,不設過渡期,關稅確定在3%。洋大豆從南北美洲各個國家,一船接一船地被運送到中國。
“大豆是我國加入WTO后受沖擊最大的農產品。”王小語表示,在2002年國務院頒布《農業轉基因生物進口安全管理辦法》之前,我國在轉基因大豆進口上沒有采取任何限制措施。轉基因大豆在歐洲、日韓等國遭到限制后,把出口重點放在中國上,加之國內對大豆的需求一直在上升,這使洋豆在幾年間迅速取代國產大豆,成為榨油市場的主流產品。
1995年以前中國還一直是大豆凈出口國,從凈出口國到世界上最大的進口國,中國僅用了短短5年。變化之大,黑龍江省農科院前院長,我國大豆專家劉忠堂形容,“簡直是火箭速度”。
金星村豆農的孫廣生記得清楚,2005年,大家開始覺得種大豆不如種玉米賺錢。“村里種大豆的人一下從200多戶變成150多戶,然后再也沒漲上去過。”
農民們并不知道,2004年大洋彼岸的芝加哥大豆期貨市場劇變,直接決定了次年國內大豆需求的嚴重下降。自古以來自給自足的中國大豆,從此被卷入了世界大豆價格鏈條。
2003年8月,美國農業部宣布,因天氣因素,美國決定減低大豆的庫存。2004年3月,得知中國大豆采購代表團即將前往美國采購250萬噸大豆,在國際炒家的哄抬之下,C B O T(芝加哥商品交易所)大豆期貨價格一路暴漲。
中國商人的黃色臉孔出現在芝加哥期貨交易所里,大豆如黃金般照亮了他們的眼睛。王小語回憶,當時全世界都預測,大豆價格將漲到7000元甚至8000元一噸。接著在中國大豆油脂企業簽下4100元/噸的高價進口合同離開美國之后,是年6月,整個國際市場大豆價格暴跌,最高下跌到2000多元/噸。
參加采購團的中國企業損失慘重,只能選擇倒閉或者被外資收購,也從那一年起,國內民族大豆壓榨企業市場如風流云散,一蹶不振。
“國內許多中小型油脂壓榨工廠倒閉,當年的大豆自然也沒有人收,農民也是叫苦連天。”王小語表示。受傷的油脂企業至今元氣未復。黑龍江全省有100多家油脂加工廠,今年開工的只有5家。
目前,許多國內的油廠選擇與四大國際糧商“A BCD”(A D M、邦吉、嘉吉、路易達孚)合資或委托進口,才能得以在大豆產業內存活。97家主要國內榨油企業中,64家為外資獨資或合資。外資或合資企業在沿海地帶遍地開花,靠加工進口轉基因大豆獲利;少數幾家國有大豆加工企業在東北勉強支撐,即使算上國家補貼,依然是每加工一噸本地非轉基因大豆,就虧損200元的差價。
“國際糧商……賤價收購這些倒閉的壓榨工廠。中國的糧油價格和供需是無關的,而是由華爾街的金融資本決定的。當他們想拉抬中國糧油價格的時候,他們就去芝加哥期貨交易所猛拉抬大豆期貨,因此中國糧油的價格就會上升。”經濟學家郎咸平在一次公開演講中,指出進口轉基因大豆對中國糧食安全的威脅。
加工國產大豆的油廠一開工就是虧損,農民嫌價格太低把豆子壓在倉庫里,王小語說:“這種情況已經維持了兩年。進口大豆擠占了國內對大豆需求的上升空間,國產大豆的種植面積在連年下降。”
優質難敵低價
“許多人問我,是不是進口轉基因大豆營養價值比較高,出油率比較高,所以在市場上大受歡迎。我告訴他們,轉基因大豆和國產大豆唯一不同的,就是能抗除草劑,那是孟山都公司的專利。”劉忠堂自1960年起一直在東北從事大豆研究,他將東北形容為“大豆的寶藏”。
“國外目前已經研發的轉基因大豆,有高出油率高蛋白的,有抗旱的,有抗蟲的,其實這些屬性,我們東北優良的非轉基因品種都有。只是農民種植意愿不高。”劉忠堂說。
齊齊哈爾豆農胡宗軍告訴記者,無論是國家糧食儲備還是私人糧販子,都對這些優良品種不感興趣,一律以普通大豆的價格收購,所以豆農都不愿意多花種子錢投資優質大豆。“即使國產非轉基因大豆再有競爭力,其品質沒有從市場價格上體現出來,就等于沒有進入市場,其價值依然為零。”劉忠堂從90年代末開始就對媒體呼吁,希望能保護國產非轉基因大豆,但這些年來,他逐漸從“不能進口轉基因大豆”,變為“將黑龍江變為非轉基因大豆保護區”,再到如今的“應該允許轉基因大豆在中國商業化種植”。
“再這樣苦苦支撐下去,整個中國大豆產業都會垮掉。轉基因大豆進來,肯定會對中國大豆的生物多樣性造成影響,但相比起4000多萬農民的生計,哪個更緊迫?”今年70歲的劉忠堂說,強者就是公平,轉基因大豆的低價,已經掩蓋了本國非轉基因大豆的質量優勢。
便宜的理由
4月開春,金星村的黑土地上依然是一片白雪皚皚,沒法準備春耕,豆農顧連軍只好倚在門邊,盯著倉庫里堆積如山的大豆,眉頭難舒。4800多斤大豆屯在倉庫里,去年欠著銀行的一萬多元農業貸款沒還上。他算了算,如果5月以后才能播種,大豆到10月降霜的時候,還不夠成熟,這必定會影響產量。
他的心理價位是1.9元/斤,但上門收購的豆販子最多只能給出1 .8元/斤的價格,所以他寧愿把錢壓在這批存豆上。鄰居都勸他應該早點出手,“聽說進口大豆到港價才1.5元/斤,你犟個啥?”顧連軍說,“我今年要么就改種玉米,或者直接到城里去當工地工人,每天還有60塊錢收入,都比種大豆強。”
2008年開始,國際大豆價格一直走低,目前浮動在3000元每噸的水平線上,已經低于國內大豆的生產價。雖然洋大豆價格隨期貨市場浮動不定,但總的來說要比國產非轉基因大豆便宜10%以上,這讓以加工進口轉基因大豆為主業的“A BCD”四家跨國公司大舉獲利,從而壟斷了中國大豆產業。
豆農王源東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美國、阿根廷、巴西的大豆橫穿大洋運到中國,價格卻比中國大豆低那么多?據多位業內人士分析,癥結在三個“不同”之上---種植方式的不同,補貼的不同,以及產業結構的不同。
因國外大豆實行現代化規模種植,而中國大豆多為散戶種植,黑龍江九三油脂集團總經理田仁禮表示,兩相比較下,外國大豆成本平均每噸要低100~200元。而進口大豆從發貨到到港只需一個多星期,比國產大豆走鐵路或者公路運輸時間要短得多;而且,進口大豆可先拿貨后結賬,但國產大豆只能現貨現結。這么一算,進口大豆每噸又可節約80元左右。
據劉忠堂介紹,美國政府給本國農民提供大量補貼。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美國農民在出售大豆之后,還可以從政府得到每1.6美分/公斤的直接補貼和2美元/畝的反周期補貼,折合人民幣每噸大豆補貼226元。這使得我國大豆生產成本相對較高。而直到2002年,大豆才成為第一個享受直接補貼的中國農產品。農業部選取了黑龍江的1000萬畝,以每畝10元錢的方式補貼。
外國大豆產業的“齊心”和中國的“分散”也形成了鮮明對比。王小語回憶了最近一次來訪的美方大豆考察團,成員既有大農場主代表、農場主組織的美國大豆協會,調控市場的大豆基金會,協調出口的大豆出口協會,還有美國農業部的檢驗、預測、農業專員。這是涵蓋從生產到出口每一環節的陣容,如果再加上隱藏在幕后的A BCD四大糧商和芝加哥大
豆期貨市場,基本上向中方展現了一個全方位的“作戰集團”。
“中國參與大豆產業管理的,包括農業部、商務部、科技部、發改委等12個國家部門。我國在大豆產業上的多頭管理,行業主管部門在大豆種植、購銷、進出口、加工等環節上形不成合力,內耗嚴重。”王小語說。
沖擊下的棄與放
“巧克力成分中含有大豆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超市貨架上四分之三的產品都含有大豆,食品快餐行 業 的 大 多 數 產 品 都 含有大豆。……大豆還是多種植物油和人造黃油的主要成分,而這些油反過來會用來加工食物。你一天吃的食物想不與大豆發生關系是難的。”英國經濟學家拉吉。帕特爾(R ajPatel)在《糧食戰爭》一書中提到。
如今消費者在中國的超市中,買到的大品牌豆油、調和油,基本都是產自轉基因大豆,而很多由轉基因大豆加工的食品,甚至沒有注明。按照規定,目前進口轉基因大豆只能用于榨油,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業內人士表示,很多企業都拿便宜的轉基因大豆加工豆制品或者其他食物,也沒有在外包裝上作任何注明。
面對廉價轉基因大豆的沖擊,中國業內出現了“兩個放棄”的觀點:一是放棄中國大豆生產,覺得進口大豆就是進口水和土地等資源,主張依賴進口滿足國內市場;二是放棄中國非轉基因大豆,主張依靠轉基因大豆取代中國大豆品種。
科學家們普遍不贊成完全放棄中國非轉基因大豆,擔憂那會對中國的大豆生態環境造成影響;但中國經濟學家們則表示了更為堅決的信心,認為研發自主專利的國產轉基因大豆,勢在必行。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國際技術經濟研究所研究員祝曉蓮曾對媒體表示“從第一例轉基因作物商業化開始,世界上轉基因作物種植面積都以年均兩位數字的增幅上漲。在這種趨勢下,如果中國不發展轉基因技術,就必然要落后。”經濟評論員葉檀也在近期發表評論,支持中國發展轉基因大豆“不要再談什么非轉基因領域中國是巨無霸的謊言了。只有在轉基因領域,中國還有參與國際競的希望。”
政府的立場也在悄然轉變。今年1月31日公布的中央一號文件,提出“在科學評估、依法管理基礎上,推進轉基因新品種產業化”。但農業部在2002年提出的“大豆振興計劃”中,也曾關注“發展非轉基因、綠色、有機大豆及大豆系列精深加工業”。
劉忠堂告訴南都,如果說前些年政府還在開放轉基因大豆和保護非轉基因大豆中徘徊的話,那這兩年明顯開始偏向發展轉基因大豆。目前中國研發的抗除草劑轉基因大豆已進入中間試驗環節,在黃淮海和東北地區均設有試驗田,而劉所在的黑龍江省農科院、河北農科院、山東農科院、河南農科院、安徽農科院等傳統糧食大省的科研機構均有參與。
豆農們表示,只要種轉基因大豆效益比現在高,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用轉基因種子將自家農田鋪滿。
“希望中國人自己的轉基因技術將成為中國規避糧食風險的切入點。”劉忠堂唯一期盼的,是在未來中國開放種植轉基因大豆后,仍給他研究了數十年的野生大豆,留下一片保護區域。
一個大豆專家的三部曲
“不能進口轉基因大豆”
“將黑龍江變為非轉基因大豆保護區”
“應該允許轉基因大豆在中國商業化種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