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前在湖南長沙國家雜交水稻工程技術研究中心,袁隆平接過“2015年米蘭世博會中國企業聯合館形象大使”特聘證書后發言。
王睿 攝

記者特赴長沙采訪,袁隆平欣然寄語解放日報。
本報記者 李曄
拿獎拿到手發酸的人,袁隆平肯定算一個。國際大獎,他拿了18個,以至于有一回在公開場合,他說,“我的獎太多了,我不在乎這些東西……多了之后就變成包袱,反而不好”。
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位殿堂級的科學家,真的就無所在乎了。
所以,盡管深感“慚愧”,并謙遜自稱“形象不好”,他還是欣然出任“2015年米蘭世博會中國企業聯合館形象大使”。想婉言謝絕的理由可以很多,但無法抗拒的理由只有一條—中國企業聯合館以“中國種子”為主題。
不過,84歲的袁隆平依舊不改率性本色。在形象大使受聘儀式開始前5分鐘,老爺子頂著36攝氏度的高溫,打上領帶,一襲正裝,一邊咕噥著:“(天太熱,穿正裝)我不喜歡”。但很快他話鋒一轉,“雜交水稻的成果不僅屬于中國,也屬于全世界。能夠通過米蘭世博會中國企業聯合館的平臺,向全世界推廣雜交水稻,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情。熱也值得”。
“世界一半水稻田種上雜交稻,可多養活四五億人”
袁隆平曾被易中天“嫉妒”為“全球粉絲最多的人”,“吃米飯的都是你的粉絲,他們叫米粉”。
一位巴基斯坦“米粉”還專門向袁隆平“報喜”:“巴基斯坦農村人口少,政府允許農民娶超過一位妻子。農民種了您的雜交稻后賺了錢,他們愿意娶2至3位老婆了!”
根據國際水稻研究所公布的數據,中國雜交稻在海外推廣的面積為520萬公頃,相當于0.78億畝。這不是個小數目。
但袁隆平卻一心惦念著全球1.5億公頃水稻面積,相當于22.5億畝。時常盤旋在他腦中的數字和念頭是,“哪怕全球有一半的水稻田種上雜交稻,每公頃增產2噸的話,就可以多養活四五億人口”。
他所言“每公頃增產2噸”其實略顯保守。在歐洲,他的雜交稻試種在意大利和西班牙,每公頃產量從原來的6噸提高到了9—10噸,“用的還只是我們的二等雜交稻,一等雜交稻暫時不能拿出去”。
除了歐洲,他更關心的是亞洲和南美市場。“南美的巴西有6000多萬畝水稻田呢!我們的雜交稻只在當地推廣了100多萬畝,空間大得很啊!所以,借助米蘭世博會中國企業聯合館這個平臺,對雜交水稻推廣很有助益,可以幫我圓那個夢,叫做雜交水稻覆蓋全球夢”。于是,他愉快寄語中國企業聯合館:“中國種子,改變世界”和“發展雜交稻,實現中國夢”。
老人家一提及“雜交水稻覆蓋全球夢”的作用便神采飛揚,“一來可以大大提高國際地位。中央領導不也說了嘛,雜交水稻是張外交王牌!國際上一些總統級的人物都到我們研究中心來訪問,可以幫我國爭取到更多的好朋友、小朋友;二來,是確保糧食安全,促進和平”。
他突然停頓下來,咧嘴笑,“當然,作用之三,便是可觀的經濟效益咯。雜交水稻若覆蓋全球一半,能給中國帶來至少幾十億美金年收入。”
這位中國農民眼中的“神農帝”、“米菩薩”,心里裝著的,早已不僅僅是960萬平方公里中眾多良田阡陌縱橫。他走出國門的自信,來源于其雜交稻的“絕對優勢”,“美國有個杜邦先鋒種子公司,覆蓋了世界80%的玉米種植面積。我們的雜交水稻技術在全球遙遙領先,所以覆蓋全球一半,是應該能做到的!”
畝產1000公斤?“今年爭取,保證明年”
除了覆蓋全球夢,眼下全世界盯牢袁隆平的,是他的“東方魔稻”畝產能否突破1000公斤。
2012年,82歲的他,宣布爭取在2020年即自己90歲前,實現千公斤的目標。
此次見到袁隆平前,記者聽他身邊幾位工作人員有些擔憂—千公斤這個目標,要靠老天幫忙的,可前陣一直在下雨。
但正式采訪袁隆平時,他卻對記者言之確鑿:“今年爭取突破,保證明年突破!”
他握有充分把握的背后,曾經是人們看不到的無比緊張。
2011年,他的第3期超級雜交稻在向畝產900公斤高峰攀登時,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專家組驗收前一周,袁隆平前往湘西隆回縣的試驗田“微服私訪”,保密工作做足,卻仍被媒體發現。團隊成員都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壓力山大,怕失了面子,袁隆平反過來勸團隊淡定,說他通過3種方法反復測算,結果都可突破900公斤。驗收前一晚,下了場大暴雨。考慮到自己是“運動員”,他驗收當天沒去現場,回避在長沙,讓工作人員每隔1小時給他匯報一次。這天,媒體的直播車就守在田間,一副“不管達不達標都要報道”的強勢。
袁隆平的秘書、國家雜交水稻工程技術研究中心辛業蕓博士猶記當時情形,“驗收很嚴格,專家組要抽取3塊田,只有一塊是由我們高產攻關示范小組自行推薦,其余2塊均為抓鬮,結果平均926.6公斤,產量最少的那塊都超過了900公斤。還好我們爭氣!”
900公斤之后,便是向1000公斤奮斗。
其實去年9月,袁隆平已經很接近這個目標。
去年9月18日,第4期超級雜交稻苗頭組合“Y兩優900”現場測產驗收,百畝高產攻關片平均畝產達988.1公斤,再破世界紀錄。辛業蕓告訴記者,這次驗收是按照算術平均的,但事實上,3塊田塊中,收成高的田塊比例很高,所以如果以加權平均的話,其實畝產已超過1000公斤。
因此,今年向1000公斤沖刺,袁隆平是頗有些把握的。他心里清楚,雜交這種常規技術手段依然有巨大潛能可挖,根據光能利用率,雜交稻理論上可達到畝產1500公斤。所以辛業蕓說:“袁院士寧愿經得起任何推敲。1000公斤這個目標的實現,不過是假以時日。”
“我是湖南的精神首富”
最近,袁隆平剛換新車,還是在兒子的一再“脅迫”下換的。
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這位品牌市值早在1999年就被評估為1008億元的中國“名義首富”,換到第4輛車了,才剛剛升級到頂多20萬元的高爾夫。
過去,他歷來是靠一雙腳走路下田的。城市化中道路拓寬和造房子,占了他不少試驗田,沒辦法,他只能到距離水稻研究中心越來越遠的地方找基地,于是便有了以摩托車代步。幾年后,雖然跟上形勢,用小汽車替代了摩托車,卻長期徘徊在低價位,他的購車史脈絡清晰—第一輛羚羊,第二輛賽歐,然后熊貓,直到現在的高爾夫。
座駕于他,就是代步。
以至于“辛業蕓們”也深受他影響。
記得是5年前的一天,袁隆平和他的同事們一起赴基地,路上,他突然生出一句,“那"熊貓"在路上跑,好漂亮哦。”駕駛員沒聽清,還驚詫道:“是活的還是死的?”同車的辛業蕓則給出基本判斷,“老爺子說的是車,不是國寶”。沒想到,袁隆平神速,他們團隊第二次外出歸來路上,他便說要去提車。在熊貓車4S店,他突然指著辛業蕓對銷售人員道:“她是我秘書,也要買臺熊貓車……”
辛業蕓當時愣住了。她向記者坦言:“你想,我們雖比不上袁老師有錢吧,但如果要買車,好歹也想買臺更高檔的啊!周圍同事也勸袁老師,小辛就算同意買,人家老公也未必答應啊……可當時袁老師又一次突然襲擊,他拿出1000元錢,交給車店,說是購車定金!”
見狀,辛業蕓掏出手機,出去給丈夫打電話:“老公,我不是跟你商量,而是現在通知你,熊貓是國寶,袁院士也是"國寶","國寶"給我推薦的車,我決定買了!”
類似這種“強加于人”的事情,老人家做得還不少。在海南南繁基地,當地叫賣特色“島服”,他看著質地透氣、適合下田,價格從十幾元到幾十元不等,便滿心歡喜一下子買好多,自己留幾件,其余硬要送給同事們穿。辛業蕓說:“他就是如此超然物外,一門心思做科研。科學的未知與探索已足夠令他著迷,他需要有足夠的專心。榮譽利益面前,他只想著急流勇退,唯有科學新高度,他決不讓步。”
所以,一邊是外界的盛情難卻,譬如,他單位門口的道路乃至銀河系的小行星,以他的名字命名,有農民自費為他塑漢白玉雕像,當然還有以他名字為名的電影公映,而他自己居然沒看過;另一邊,則是他想方設法屏蔽外界干擾。他有手機,但總是關機,要找誰,就開機打電話,打完馬上關機。辛業蕓總笑他,“人家用手機是為方便別人,他只是方便自己”,他到北京去開會,辛業蕓為了聯系他,只能通過賓館、會議中心的總機或前臺輾轉找到他。
可是,各種紛擾有時還當真躲閃不及。當外界無數遍地重復發問他關于 “袁隆平”三字估值1008億元的感受時,他只能N次無奈又幽默地回應一句:“我是湖南的精神首富。”
喜歡別人問 “How young are you?”
袁隆平不服老。
你可以叫他“袁院士”、“袁老師”,就是不能叫他“袁老”。
他常愛飆英語。路遇粉絲爭相與他合影時,他俏皮來句“one by one(一個個來)”。不過切記,問其高壽,千萬注意要說“How young are you(你有多年輕)?”,唯有這樣,他才會愉快爽氣地回答你:“I am eighty-four years young(我年輕得只有84歲)”。
現在他自稱“80后”,到2020年,他90歲時,便是“90后”了。
讀大學時,同學們鑒定他為“愛好—自由;特長—散漫”。而辛業蕓做了他18年的秘書后,將他評價為“不安分”,并獲得他本人認可。當袁隆平去參加各種推之不去的會議時,他抓耳撓腮,左觀右看,不時來點哈欠,頗不耐煩。但輪到他提問時,卻點點切中要害。周圍熟悉他的人在景仰膜拜之余,也總結出他的特點—身體和腦子需要一刻不停地在運轉,一旦空下來便覺索然無味。
每天雷打不動的,是和同事們打一場氣排球,一場20分鐘。雜交稻展覽館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球場上,袁老師熱衷給人起小綽號。長沙方言“筐瓢”意為關鍵時刻掉鏈子、出差錯,袁老師便將失誤者統稱為“瓢師傅”。這還是前幾年的版本。這兩年他又出新花樣,視各人失誤的等級及嚴重程度,分為“大瓢”、“二瓢”等。還有,隊員傳球時沒往前方傳,他便笑人家“博士后”,意為傳到了脖子后。
有些隊員故意設計些刁鉆角度,欺負他接不到球,然后肆無忌憚地回敬他“筐瓢”,袁隆平便標志性的動作—撓撓頭,然后哈哈大笑。不過,隊員們發現,近來老爺子戰術有變,漸漸從猛攻型轉為智取型,“他特別會"虛張聲勢",明明擺出要扣球的姿勢,突然又輕吊過網,狡猾得很……”
不過袁隆平的老伴鄧則擔心他的身體,特別強調保護意識。醫生診斷袁隆平有慢阻肺,不能感冒,一感冒,體質就下降一大截,難以恢復。所以每每打排球,身邊的人總要為袁隆平準備好面巾紙,及時給墊到他衣服里去,好隔離汗液。然而很多時候,大家如此謹小慎微地保護他,他反而覺得不帶勁了。尤其,在他下田遇到田埂或溝渠要跨一步時,旁人會不由自主伸手去攙他一把,老爺子總是很倔強地把人家甩開。
辛業蕓告訴記者,毫不夸張,換作幾年前,人家說“下雨了,打傘了,否則要感冒了”時,袁老師會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下雨跟感冒之間有何關聯。這兩年,他感冒次數多了些,他才慢慢承認不能太把自己不當回事了。
他抽了幾十年的煙,曾大力宣揚抽煙“七大好處”。但總算令人欣慰的是,在鐘南山院士和家人、保健醫生的一再勸說下,袁隆平終于決定戒煙。
此番記者特意問他“復吸了沒”,他眼光異常堅定,“不抽了,已經一年八個月了”。
菲律賓一位老中醫大贊袁隆平身體硬朗,斷定他特別長壽。臨到采訪末,袁隆平對記者來了句,“過去的成績不是席夢思,保養好身體,我還要再攀登!”













